后位(1 / 3)

长安回忆录 易微山 2582 字 9个月前

庆业十四年正月十五,卫昤安于长安太庙受礼加印,皇后礼成。

彼时,元宵节的热闹和喧腾化开了冰冻月余的长安城,街上的灯笼金灿灿的,带着温热的暖香,把细碎的雪地映照地通红一片。轿夫和仆从们俨然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自如而轻盈地抬着皇后的金凤步撵穿梭在长安街头,凤尾羽扇和八宝漆盒上都缠满了鲜红灿烂的红绸,四十八位位三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在分立在凤撵两侧垂手领路,凤撵之后是绵延了一整条长安街道的送亲队伍,吹吹打打间,揉破了冬日里冗长而沉闷的风。

黛瓦泥墙之间,褐衣青纶的百姓们熙熙攘攘地挤在街道两边,头插素色簪子的妇人们举着幼童从木格纱窗中探出头来,交头接耳,目睹着他们今生今世也无法企及的铺排和尊贵。御林军举着凛凛的银枪在街头一动不动地监视着人头攒动的街道,只觉得那一抹耀眼靡靡的金凤彩绘步撵越来越近,渐渐拂开了街头的尘埃和雾霭,向那座沉默的宫殿缓缓走来。

卫昤安手持着一柄通透莹白的玉如意,端坐在松软的鹅绒毡子上,在凤冠上垂下的金线流苏和攒金线的纱帐中暗暗窥视着眼前的长安,在她的认知里,长安应当是肃穆的,高贵的,这是一座云间的城池,闪着清冷冷的光,千百年来,只留下深情的冷漠和苍凉的光荣。

她本永生不想踏入长安。

可她如今别无选择。

事实上,这道立后的旨意来得极其意外,王珩的司徒皇后刚刚薨逝不到百天,晗元殿正殿上的白蜡烛和莲花纸灯都还没有撤走,新皇后的册封诏书就千里迢迢地从长安传到了金陵。卫昤安至今都忘不了父亲卫仲松听到这道旨意时脸上的错愕和哑然,像是悬崖边上的坠崖人,带着繁杂的愁思和迷离的肃穆。她还记得父亲接旨后一步一顿地徘徊在母亲的灵堂中,一边碎碎地念叨,一边无可控制地颤抖着:“阿清,我们的阿昤被立为皇后了,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她呢?”

终此一生,卫昤安都没有听过比这更加绝望的质问,那是昤安第二次见到父亲的眼泪,上一次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她的一颗心像是被蜡油灼伤了一样阵阵发疼,她满目浑浊地抬头望着金陵城秋天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被撒上了一层灰,庭院里那颗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在空中伸出嶙峋的枝丫,像是瓷器上细碎凛冽的裂痕,在一片灰白和寂静中突兀地横行着、延伸着,天边簌簌地扑腾过几只秋雁,在诺大的天空中就像是贴行在墙头的几粒蚂蚁。仿佛就在抬头回首之间,耳边秋雁的嘶鸣和父亲的呜咽刚刚还混杂着风在耳边肆虐着,下一刻又转眼变成了太监们尖细拖沓的语调和宫人们四平八稳的叩拜声,眼前金陵城灰白惨淡的天也突然变成了锦绣华章的长安夜和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永巷道。

卫昤安模糊地承受着眼前的恍惚,任由宫人们搀扶着她踏入绮丽硕大的宫宇殿门,她从眩晕中定了定神,恍惚看见了面前的漆黑匾额上那三个烫金大字:晗元殿。这是大梁历代皇后的寝殿,卫昤安知道,这是她未来漫长而单调岁月的皈依之所。

正想着,她已经被搀扶到了殿内,只觉得一切的纷繁和锦绣在她的面前一一略过又毫不停留,数月前这座宫殿的主人已然永远地沉睡在了永陵的地宫之中,殿里的挽联和白幔刚刚摘下就又挂上了花开并蒂的正红罗帐和象征着百年好合的玉如意同心锁,白蜡烛燃着燃着又变成了红蜡烛,滴着血一样的泪。

正喋喋不休地想着,昤安已经被人搀到了寝殿之中,一股从未闻过的雍容的香气不住地扑入鼻中,无比地柔媚悠长。坚硬的金砖之上以金玉为材造出了海棠花开的美态,青玉案上是累累的笔墨纸卷,雕花绘彩的红木牡丹妆台上排着整齐的玉梳和香饼,供着银盒和珐琅盘。她正一点点扫视着,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奴婢毓书携晗元殿宫人叩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千岁金安,长乐未央,千岁千岁千千岁。

昤安闻言回首,面前的金流苏像糖丝儿一样扭动在眼前,目中所及的是跪满了一地的宫人,皆敛声屏气,恭谨肃穆。

昤安微微颔首,淡淡吩咐了免礼,又转过头对自己的陪嫁侍女冉月道了一声简短的:“赏。”

冉月会心颔首,上前昂首道:“皇后娘娘从十二岁起便在金陵掌管府中内务,什么人在想什么,什么人在做什么,谁忠心耿耿,谁别有用心,娘娘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来,依着皇后娘娘的意思,既然进了进了晗元殿的门,你们就都是娘娘的人,眼里心里都只能都皇后娘娘这一位,忠心事主的自然少不了好处,可若是有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小人胆敢作祟,这主仆一场的情分也就顾不得了。往后,你们好好服侍娘娘,娘娘仁心,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今日是娘娘册封的好日子,娘娘感念着晗元殿上下操劳辛苦,每人赏银三两,管事的另赏二两,另有金陵特产的瓜果点心,稍后会送到各处。”

一席话下来,众人无不俯首帖耳战战兢兢,唯有“遵命”二字。昤安依礼接受了众宫人的三跪九叩礼之后便屏退了众人,只留冉月一人在近旁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