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幽雨(1 / 3)

夜半幽雨,细密的秋泪坠在仙居殿的琉璃瓦上好似细珠掷玉,清脆却幽怨,搅碎了我难得的安眠。洛阳的秋虽素来温和,但骤然降雨,也难免生得些许寒意。

半梦半醒间朦胧不已,我恍惚着伸手欲够常卧枕边的那个人。他的头风最受不得风邪侵扰了,但凡受凉便会发作;他又素体谅我的休憩,夜半若是发作了也总是暗自忍着,叫人不得不多醒神去关注些。

倒也不知,这究竟成了谁体谅谁了。

但,一抬手,我却摸了个空。

心里猛然大惊,莫不是这次愈发地严重了?可又是去偏殿传医了?怎能又不叫我?

我即刻坐起,才欲揽衣,却猛然醒悟过来今夕何岁——那人,早已经离我而去了。

乾陵遥隔东都八百里的山川与云月,阴阳相别里,我又如何能够够得着他呢。

「豆灯遥坠只影孤,鸳瓦空冷锦衾寒。」

大殿内残余着豆火的烛台将光遥遥洒来,在帘幔上投出我仿佛正在下坠的寂寥孤影;房梁上的鸳鸯瓦仅剩下鸳瓦还徒劳地呆呆立在高高的殿顶上,冷风将它吹得冰凉,凄凉得,连带着我锦缎做的薄被也变得湿寒起来。

出声制止青娥阿监们的点灯后,我有些颓然地躺下,凄然地呆望着殿内层叠的帘幔。

他早已经离开我了,如今怕是早已登入极乐之界、忘尽凡俗了。凡俗种种,于他,已然无牵无挂的了。所以才,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我的梦里来看上一眼。

而我,也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那么我还在幻想些什么呢?

当真有那么放不下,当真有那么挂念吗?

这二十多年来的风云流转还不够我操心的吗?

一个早已化泥的死人,又有什么可怀念的呢?

只要我想,怎样的男儿不可得呢?

可是,可是!可是这世间,大抵再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包容我,以及那般理解我了。

他总不会责怪我的强势,他总无法割舍下我,他总无法拒绝我,他,总爱着我。

不是出于容色,也不是基于权势。

只是因为,我是我。

在那些逝去的流金岁月里,我们虽然曾彼此算计与防备着,却也曾彼此毫无保留地心心相印着。他曾背叛过我们的爱情,可我也并非未曾三心二意。他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宽仁,我更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开明。我们都算不得什么圣人,双手都曾沾满鲜血;似我这般地满身罪恶与业障,死后,也不知是否会坠于阿鼻地狱里。

但,我们确实爱惜着彼此,作为彼此的半身,人性里的唯一的那点真情与深爱,我们只给了彼此。权势之外的执念与纠缠,我们也都给了彼此;我明白他的忧虑与期许,正如,他懂得我的抱负与执念。他了解我,正如我理解他。

所以,这样的人,我又怎么能放得下呢?

我必须承认,我从小就不是什么乖顺的淑女,自小就争强好胜。所以,后来干出这些离经叛道的事,从来不是什么很值得奇怪的事。

我上头有一个姐姐,下头有一个妹妹,但作为老二的我却是姊妹中最受宠爱的那一个。

不仅因为我生得更集父母之美姿容,更因为我天生勇敏好学。

家父在时,曾不止一次地叹惋我没能生得男儿身,否则武氏一族门楣何愁不兴。而家母,也每每慨叹我是芝兰玉树错投为咏絮捣素,纵然聪慧机敏,也终究只能被困于后宅的方寸牢笼里。

幼时我对家尊与家慈的叹惋暗自不服,女儿身又如何,男儿身又如何?

好儿女自有造化,成就岂分雌雄?

男人做得的,我怎就做不得?

后来,年岁渐长,我开始明白了家尊家慈的叹息,并同为叹息。

性别之别,犹如天堑,我生在了女人这头,便只能困在这头。

纵然是彼岸风光无限,也只有望洋叹兴。

但六十又七那年,我却又再次逆反起来,女儿身又如何?我谋事,自认不输于任何在其位的男儿!

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子行事抵不过我的半分,怎么他们能坐那个位置,我这个生母却反倒要倒退一射之地呢?

若说我生来比不得这世间的其他男人,难不成还比不过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成!伦理纲常不总说些什么“忠”“孝”吗?怎么到了这里就不推崇什么“忠”“孝”了?

花甲之年,反倒越发执拗起来。

而我能有这份底气与野心,全要依托我的丈夫,那个我此生最爱的,最亏欠也最不亏欠的男人。那个,早已离去的男人。

大权在握时,我满心抱负得以施展的快意,因稳居高位而满目花团锦簇,耄耋之年犹自容光焕发而不觉其老。因而,此前我并不如何觉得孤独或是寂寞。

退居上阳宫后,我才始觉出这种鸳鸯失偶的凄凉来。

我,终究也只是一个会寂寞、会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