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的老伯姓钱，每三天就要到榆城给他舅家亲戚送一车鸡蛋。可以说榆城数他门清儿。知道了天家这三口子打算在城里落脚，他就给他们讲了不少榆城里的弯弯道道。就比如啊这榆城在二十年前是大清的地儿，十年前是民国的城，现在又成了满清的市。谁说了算这件事儿在榆城经常变来变去，从前民国时候‘三大军阀’在榆城各管各各的，现在满洲国倒是统一了，却统一在了日本人手底下。日本人才来大半年儿，很多事儿都变了。钱老伯和他们讲：“等上了石子路上，可不兴遥哪吐口水。日本人看见之后可是上来就一枪子儿。小子听见没有？”

“咋还非点我一下。”天衡抗议道。

“嘿，我老钱头这可是提点你呢。你这小子我一看就是个莽撞的，等进了城里可别随便盯着别人看。看那些蓝眼珠的洋人不打紧，要是瞪到了个太君，赏两个巴掌都是轻的，人家叫宪兵打杀了你，你娘都没处说理去。”钱老伯抓着鞭子扭着身子，学着太君的模样吓唬他。

太君这个词儿也是钱老伯教他们的，见到日本人，甭管是穿军装还是没穿军装的最好都叫太君。叫太君日本人爱听，不容易出错。

天衡一缩头猫回了王桂芳的胳膊底下。钱老伯笑话道：“你这个小胆儿，多大的孩子了还钻你娘的胳肢窝呢？”

“不就晚上说错了话了嘛，咋就揪着俺不放了。”天衡嘴撅得老高，王桂芳拍了拍他叫他坐好。天衡扭了扭，他屁股下压着布包着的猎枪。这也是钱老伯提点的，别看现在毛都看不见，可是在太君们的规矩里，这就是榆城了。让他们看见枪，可不管这是不是一家人的营生。当街就能判一个‘违反城市安全罪’，直接关到大牢里。

“你妹妹一看就是个不惹人伤心的乖娃娃，就你嘴不把门，可不得多说说你让你提前紧紧皮！”钱老伯说道。

天衡不接话，他坐直了身体四处张望，一面城墙远远地立起来。天衡指着城墙问道：“钱伯伯，那是不是榆城啊？咱们是不是快到了？”

钱老伯眼睛都不往那边儿抬：“远着呢，这才到勒城。”

天衡扒着车沿望，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钱老伯故意用鼻子出气拿着腔调说道：“破烂勒城有什么好看的，它就是榆城小拇哥上的一个县。里面住得还净是些鼻孔朝天的长辫子。”

“满人？”天衡惊讶道。

“你这小子还知道点东西嘛。”钱老伯夸了夸他，“不错，里面住的都是些满族旗人。民国的时候他们都埋旗改姓藏起来，现在东北的大总统成了他们满族的小皇帝，就又都抖起来了！一个个说自己是姓那个那拉，这个那北的，觉得自己应该凭着辫子去混个什么官……其实连辫子都是假的，帽子上贴的！”

“住着个破院儿，揣着个老爷心。”钱老伯享受着两个小孩的惊叹，他摇晃着脑袋继续说道，“你瞅着吧，连我们这些庄稼汉都不扯他们。哼，他们还活在梦里，觉得他们满人能高咱们汉人一等呢！”

赶路的人就和钱老伯说得一样，没有一个下道奔勒城去的，所有人都继续往前赶。不过却不是钱老伯说的那个原因：勒城是榆城的重镇，不仅有产粮的肥地，还有自己的工厂。勒城虽说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点来赶集的人都是想去卖农产的，勒城看不上他们这样的仨瓜俩枣。但是榆城主城，别看它大，里面华洋杂处，三教九流什么样人都有，自然也就能消化得了他们带来的农货。

这些王桂芳能琢磨明白，可两个孩子却信了他的话，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钱老伯，给他盯得直迷糊。钱老伯这个老光棍儿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逗小孩。要不然他也不会好心送天家这么一程——钱老伯要去新安埠，而天家这娘仨儿他是打算送到正阳街上去的。这两个地方看上去是都挨着混同江，但却是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中间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的远。

骡子车哒哒地就跑上了石子路，榆城终于到了车底下。不说天衡，这回连天赐也扒起了车沿往外看：赶集人都走的不是大路，他们顺着小路溜进了榆城的老香坊。他们走的地方偏，路上树多行人少。各式各样的房子坐在林子间，就像是一方奇异的仙境，不时还会传出他们听不懂的歌声，如同仙乐一般。如果天衡有见识，就会认出来这些迥异的建筑有的是拜占庭风格，有的是哥特式风格，还有的是中亚的风格。可是天衡和天赐没有这个见识，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颜色的房子，只知道这个是尖顶的，那个是洋葱顶，还有像倒过来的扇子的……

钱老伯爱哄孩子，但是有一点他却是没说错。跟榆城的主城一比，勒城就是个小拇指。事实上就连王桂芳也被这样的景色震撼到了，她不由得把故乡的城和榆城做比较。在她的记忆里，老家的那座城就已经是顶繁华的了，可是要是和榆城这一角比，都是不够看的。在老家的城里鲜少有砖路，更别说像榆城这样讲究地把转路铺成鱼鳞的样式了。榆城的繁华超出了王桂芳的想象，十三块大洋贴着她胸口，像是压着的大石头。

原本王桂芳打算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