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家(1 / 3)

不再仰望 夏刀子 1814 字 4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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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说,看房先看梁,看人先看娘。

李春华来了,看见林多夕,淡淡来了一句:“多多回来了”,她波澜不惊,语气平淡,仿佛母女俩天天见面,而不是三年未见。

三年的空白,林多夕快认不出她娘了。

李春华发福了,变成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她留着齐耳短发,双下巴像两轮圆月,胸脯高耸如山,肚子……比山还高,白色的汗衫软塌塌地贴在肚皮上,隐隐现出三叠,整个人看上去像只圆滚滚的电灯泡。

如果不是杏眼、柳眉,还残留着记忆中的模样,这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盼盼,给外公和妹妹倒杯水。”李春华吩咐完,看了看林多夕,眉头皱出个川字。

“这头发……怎么剪得跟狗啃的一样?”

“长了虱子,总也抓不干净,你妈干脆剪了了事……咳咳……咳咳咳……”外公又开始咳嗽了,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外公说这口痰堵在嗓子眼,十多年了都没咳出来。他连续咳了十几下,才慢慢平复下来,气喘吁吁地说:“你再不把娃接回来,只怕要剃光头了。”

“那也是没法子。”李春华说完,拿脸盆打了水给外公洗脸洗手,洗完后,外公又把毛巾拧成了一股绳,在身上拍打。

外公很爱干净,每天早晨洗完脸,他一定要用梳子蘸着水,把头发梳得比钢丝球还亮才出门。每次从外面回来,他一定要用拧干的湿毛巾在身上拍打除尘。村里人夏季天天洗澡,冬季一周才洗一次,可是外公春夏秋冬每天都要洗澡。

有一年冬天,外婆发脾气,不给他烧热水,他就用井水洗。那井水冰冷刺骨,摸一下都觉得手指要冻掉,外公却用来洗全身。林多夕问外公为什么不怕冷,外公笑笑说:“习惯喽。身上干净了,灵魂才清净。”

外公清理完,就坐在沙发上休息。盼盼端了杯茶过来,眼看要递到外公手上,她突然手一抖,白色的陶瓷杯险些摔到地上。幸好外公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但茶水还是洒出来了,惹得一通手忙脚乱。

“真是没用!倒杯水都能洒,你活着还有什么用?”李春华责备着,赶紧拿了条抹布出来擦沙发和茶几。

“我就是没用,有本事你自己倒好了。”盼盼生气了,跑进房间“砰”一下摔上门。

“翅膀硬了是吧?还说不得你了?”李春华一边骂,一边跟外公笑着说:“这孩子,从小被惯坏了,一句话就发脾气,养娇了。”

“没事,估计是被我吓着了。”外公自嘲说。

林多夕猜想,盼盼是被外公的眼睛吓到了——外公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小时候,林多夕看到那枪口一样的黑洞,那凹陷扭曲的眼窝,也跟见了鬼一样尖叫。后来,她经常凝视黑洞,久而久之,就不怕了。

听村里的人说,外公当年也算个人物。祖上是数一数二的富户,解放前是什么进步青年,还参加了青州的解放战争。解放后,他把祖传的田地和金条全部上缴,气得老太爷一病不起。再后来,他当了官,还当上了校长,成了村里有名的文化人。可惜,好景不长,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天天被人拉着游街示众。一次游街路上,一不留神被人戳爆了眼珠子,伤好之后,又被下放到牛棚。

原以为,一个秀才的一生就这样毁了。不料八年后峰回路转,竟然被平反。回来后,一头黑发全白了,背驮了,人也不说话了。再后来,镇上重新安排了工作,外公成了文化馆馆长,清闲了几年,三年前退休,小舅舅李燕西接班。

李春华拿杯子给林多夕喂了几口水,又抓了一把水果糖递给她。

糖果有橘子味的,有西瓜味的,林多夕嚼得牙齿咯嘣响,她吃得津津有味,听大人们聊到了工作,聊到了造纸厂,还有一些文化馆的事,最后还提到了她。

“娃挺聪明的,你要好好培养。都是自己娃,别太重男轻女了……”外公叹了一句,不知怎么就把李春华给惹恼了。

“我怎么重男轻女了?”李春华很生气,大声质问:“爸,这话谁都能说,就你不能!当年,你们答应得好好的,谁为这个家付出最多,你退休以后谁来接班。结果呢?还不是留给了你儿子。你说我重男轻女,到底是谁一心只向着儿子?”

“我说过给你。是你自己不要。”外公平静地说。

“我怎么要?你说我怎么要?——我要敢要,老娘就要上吊,燕西就要离家出走,我怎么要?”李春华眼眶红了,声音都哽咽了:“爸,你说句良心话,我是不是为这个家牺牲最多?12岁……12岁不到我就没书念了,人还没扁担高,就要去生产队干活,赚的钱一分不留,全部要交给老娘——要给大哥治病,要给弟妹念书,家里人人有书念,人人有钱治病,就我没有!我病得东倒西歪还要去挣工分,还要去挑扁担!这么重的担子,压得我腿肚子抽筋,肠子都要挣断了,你们有人同情过我吗?有人叹息过一句吗?你们不把我当人,不就因为我不是儿子吗?”